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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5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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冬去春來, 有些陰霾亦隨著京市的厚重積雪而消融。簡以沒有主動問傅聽峴與外公四次見面的細節,傅聽峴也沒有說。不過或許是因外公的緣故,給兩人的關系更添一層不可言說的感覺。

但兩人默契地沒有說破。

因為開春後, 是京市各大型企業最忙碌的時節。每年的第一季度末,要評選出企業葉鼎獎,這個獎項是京市企業的最高榮譽。不僅要看企業的利潤額,還要從公益項目、員工匿名調研、離職率等諸多數據綜合評估排出名次。

簡以外公在在世時,簡氏曾連續五年蟬聯第一。但自從孟崇山過世後, 簡懷年接手簡氏, 這個獎項便與簡氏越來越遠。甚至於去年,簡氏連入圍的資格都沒有......

簡以從去年的第二季度進入簡氏, 到今年第一季度末, 正好整整一年。對許多進家族企業的人來說,有父母鋪路、起點很高,再不濟便是從零開始,只有簡以差不多是地獄開局, 從負值開始幹。

所以當看到入圍名單時, 她實在是有點不敢置信。前30家入圍企業,簡氏排在第27位, 雖然是倒數, 但也算是入圍。

短短一年時間,對於這個名次, 簡以已經很滿意了。葉鼎獎頒獎典禮那天,她與傅聽峴一同到達現場。

頒獎現場人聲鼎沸,環形舞臺由LED屏幕包圍, 垂掛的金色圓柱使得整個舞臺呈現震撼人心的視覺效果。

這是簡以第二次來到葉鼎獎頒獎現場,上一回是在高二, 外公帶著她過來見見世面。那時她坐在前排觀眾席,而今天她的銘牌放在入圍企業席中,雖然是後排,但心裏的感覺完全不同。

——從懵懂抱著玩心的觀眾變為身在其中的企業家。

坐在水晶椅上,簡以認真註視桌面上的銘牌、筆記本和鋼筆,忍不住翹起唇角。

“有這麽高興?”

輕飄飄又欠欠兒的聲音從身側傳來,簡以偏頭,不耐煩道:“你怎麽還不去前面,杵在這兒幹嘛?”

傅氏去年便進了前十,今年的入圍名次為第三,今晚有望登頂。入圍企業的席位按名次排序,傅氏在第一排,簡氏在倒數第二排。

傅聽峴一身正式的高定西裝,像個常客般神色輕松,目光卻始終凝著眼前人。今天她穿一襲金色亮片魚尾禮服,後背開了深V,蝴蝶骨性感又可愛,配上現場熠熠燈光,如同高貴的人魚公主。

“過去聽他們吹牛啊?沒興趣。”

簡以往前排望去,果然幾個面熟的企業家正端著笑互相交談著,她知道這種場合免不了吹牛恭維,不過能坐到前面,偶爾職業假笑也不是什麽問題。

所以傅聽峴絕對是在凡爾賽!

簡以撇撇嘴:“切。”

傅聽峴扯唇,“怎麽,想去?”

“廢話,誰不想。”

“我帶你過去坐坐?”

“不用,明年那裏會有我的位子。”

看著她揚起下巴志在必得的表情,傅聽峴勾唇點頭:“當然。”

這時,第26名的企業負責人抵達現場,簡以忙不疊戳他手背,小聲提醒:“別占人家位置,快走啦。”

傅聽峴收起嬉笑,正□□起身,卻又被喚住:“等等。”

“嗯?”

簡以擡手很自然地幫他整理領帶,幾秒後朝他眨眨眼,“可以了,祝你拿獎。”

若有似無的淡香拂過脖頸,傅聽峴微怔,隨即站起來,掌心輕觸她的發頂,“謝謝。”

轉身與幾個企業老總碰面,打聲招呼後繼續朝前走,他忍不住擡手碰了碰領帶,唇角無意識彎起弧度,眼底蘊滿笑意。

頒獎典禮即將開始,所有觀眾、業內人士、媒體記者都紛紛落座。坐在簡以旁邊的均正集團總經理含笑與她打招呼,“你好,傅太太。”

簡以楞了下,眼尾微垂,面上保持微笑,點頭:“你好。”

縱觀整個入圍企業,30個席位中,只有7位女企業家,不到30%的比例。簡以抿唇,垂眸無聲低嘆。

隨著燈光變幻,典禮正式開始,主持人優雅上臺,介紹頒獎嘉賓以及流程。在一段長長的京市企業剪輯片播放結束後,主持人開始揭曉一個個常規獎項。獲獎的企業家陸續上臺,終於到典禮尾聲,宣布葉鼎獎的最終得獎企業。

LED上開始疾速滾動五家企業的名字,最後畫面停格在傅氏集團上。

簡以心臟隨LED畫面跳停,雖然不是簡氏獲獎,但她依舊激動得無以覆加,情緒覆雜,比開心更興奮。

周圍三兩個集團老總笑著恭喜她,傅總拿獎,傅太太肯定很高興吧?

當然。

她朝幾人點頭致意,視線卻牢牢鎖定前方,註視他的身影。

簡以屏住呼吸。

不知道傅聽峴現在是什麽心情,上臺領獎會不會緊張?

然而被聚光燈包圍的男人大步走上臺,身姿挺拔、淡定從容,一氣呵成說完官方的獲獎感言。

水晶和大理石融合而成的多彩獎杯,質感好又大氣,拿在他手裏,十分合襯。葉鼎獎歷來是嚴肅正經的場合,但今年的得獎企業家堪稱歷史最年輕,主持人亦忍不住笑著開口:“傅總停步,不急哈。”

傅聽峴聞聲停住,眉眼略顯疑惑。

主持人一臉調笑,明顯是要搞事情:“今天入圍葉鼎獎的有您太太的企業,傅總難道沒什麽話想對傅太太說嗎?”

追光燈打過來的時候,簡以整個人都是懵的,直到看見LED屏裏自己的臉,才想起做表情管理。

同樣的,方才還一臉淡定的男人,眼底難以掩飾地泛起局促,他緊握話筒,啟唇:“呃......”

尾音拉長,兩秒後,他才找到自己的聲音,“我想謝謝我太太,剛剛給我整理了領帶,還祝我拿獎。現在我真拿到獎了,說明我太太是預言家。”

“......”

簡以哭笑不得,澄澈眼眸彎起,心跳與激烈的頒獎音樂融合。在場的人群或笑或揶揄的朝她望來。

氣氛到這裏,已經非常不錯了,但年輕的主持人顯然舞臺經驗不足,八卦心又重,有點玩嗨了。她咧著嘴繼續問:“那這個獎杯,回家後傅總會不會偷偷送給傅太太呀?”

話一出,全場安靜下來。明顯過頭的玩笑,但凡換一個有點經驗的主持人,都問不出這麽沒有大腦又讓人難以回答的話。

簡以亦是楞住。

心口五味雜陳,難以言說的滋味。

後臺工作人員意識到現場事故,忙撤了追光燈,大屏幕恢覆頒獎背景。主持人也意識到自己闖了禍,正欲救場,傅聽峴卻先一步開口。

“不會,她不需要我的獎杯。”

沒有追光燈,他仍定定註視著那個身影,漆眸深深,一字一頓篤定道,“我說過她是預言家,她說明年她會坐到第一排,那她肯定可以。我相信明年她能自己拿到葉鼎獎——”

微頓,他深吸一口氣,與臺下的目光交匯:“簡總加油。”

幾息沈寂後,現場掌聲雷動,他亦轉身穩步走下臺。

簡以眼眶微紅,心口巨大的酸澀感被另一種情緒覆蓋,她竭力調整呼吸,對著那個熟悉的身影微微啟唇,無聲應答。

好。

她一定會的。

頒獎典禮結束,兩人坐上商務車。簡以從紅木盒中拿出獎杯,輕輕摩挲著,眸光微動。

傅聽峴問:“在想什麽?”

簡以笑了下,“想我外公。”

傅聽峴喉嚨微哽,良久才說:“剛才在臺上說的話,我是認真的。”

“嗯。”

簡以把獎杯放回盒子裏,蓋上蓋子還給他,“我知道。”

車裏的氣氛陡然變得微妙。

半晌,傅聽峴輕咳一聲,別別扭扭地問:“要不要去吃宵夜?”

簡以目光閃爍,指端輕捏裙擺,“行啊。”

“王叔,調頭。”

坐在駕駛位上的王叔一臉恨鐵不成鋼,覺得後排兩個成年人還不如自家早熟的孫子,他清清嗓子,應聲打方向盤。

打仗一般的第一季度過去,許多企業慢下腳步、調整戰略,而簡以不敢松懈,一來是工作狂的性格難改,二是因為簡懷年用盡關系網,終於讓簡立凱從戒毒所出來。

不過簡立凱毒癮深重,出來後一直呆在家裏,暫時沒有要回公司的跡象。只不過自他出來後,簡懷年又開始蠢蠢欲動。重男輕女觀念根深蒂固的人,總認為把資產和公司給女兒的話,相當於送給外人。

總歸兒子才是根。

原本步入正軌的簡氏,因為簡懷年接連給簡以使絆子,業績又開始滑落。而她好不容易談下來的項目,因簡懷年遲遲不批覆文件而不得不耽擱,沒辦法,他借故避著她,采取拖延政策,簡以只好拿著文件回簡家堵人。

時值周五,傅聽峴來接她下班一起吃飯。近來太忙,兩人沒什麽閑暇時間,便約定了每周五一起吃晚餐,於是一同往簡家去,先去找簡懷年。

“需要幫忙嗎?”

“不用,他也沒什麽大動作,就是拖唄。等見面,他就沒辦法了。”

傅聽峴嗯了聲,在紅燈時偏頭看她。氣溫回升,她在去年冬天養回來的一丁點兒肉又沒了,眼底一片紅血絲,周身泛著疲倦。

“哎,綠燈了。”

傅聽峴回神,松開剎車,“哦。”

邁巴赫緩緩在簡家別墅門口停下,兩人一起下車,緩步走向大門,沒等簡以刷臉解鎖,院子裏傳來簡立凱和秦舒吵吵鬧鬧的聲音。

秦舒難道加重語氣:“立凱,您能不能聽點話!?”

簡立凱依舊是混不吝的態度,輕狂道,“我怎麽了?你跟爸非要把我關在家裏,是不是想把我關一輩子,關到死為止啊!”

“我跟你爸是為了你好,你爸花了多大功夫把你弄出來。你又要去找你那堆狐朋狗友是不是?立凱,那東西不能再碰你知不知道?”

“知道了知道了,煩死了!”

秦舒重重嘆氣:“你給媽媽爭點氣,簡以現在占著公司,你得快點恢覆精神,才能把她趕走。”

“全都怪那臭丫頭,從她回來就沒好事!”

簡立凱咬牙,面目猙獰恨聲道,“她怎麽不跟她外公那老不死的一樣,趕緊去死!!!”

聞言,秦舒心口一跳,忙扯他手腕,“你輕一點,別被你爸爸聽到了。”

“我爸?呵,我爸怎麽可能不知道。那天是他帶我們回家的,被老不死的撞見,氣得心臟病發翹辮子,他難道心裏沒數?不就是裝唄,把自己摘得一幹二凈。”

“行了!”

秦舒火冒三丈,嗓音尖利,“給我閉嘴!這件事以後再不許提!”

當時孟崇山撞見她和簡懷年廝混,還看見立凱,當下氣得一命嗚呼......雖然這事沒人知道,但經不住死小子嘴裏沒把門,遲早惹禍。

面對發火的秦舒,簡立凱到底犯怵,於是嘟囔著進屋回房去了。

簡以站在門外,落日餘暉照在身上,身上的血液凝固,如墜冰窖。

外公撞見他們才心臟病發的。

外公本該活著的。

外公本該活著的。

她雙眼空洞,全身力氣被抽幹,整個人往後栽去。傅聽峴眼睛血紅,扶住她的身體,屏息把人橫抱起,步伐沈重地走回車邊。

解鎖開門,系安全帶,啟動車子。

不過兩三分鐘,邁巴赫駛離,快得仿佛從未來過一樣。簡以癱在副駕駛座上,面無表情,耳畔和腦子裏反覆回響著簡立凱和秦舒的話。

大二時,她接到外公出事的電話,連夜搭飛機回國,在飛機上她止不住地哭,乞求上天再讓她見外公最後一面。

明明她飛在空中,離天最近的距離,天卻充耳不聞,聽不見她的乞求。

她沒能見到外公最後一面。

明明高三時外公剛做完心臟搭橋手術,手術很成功,去醫院定期覆查各項指標也很正常。

怎麽會那麽突然?

簡以無法接受,卻不得不強撐著安慰更崩潰的母親。後來簡懷年帶秦舒和簡立凱進門,騙走母親手裏的股份,簡以不是沒懷疑過外公去世是否不是意外,但無憑無據,沒有任何辦法。

原來。

原來真的並非意外,是他們害死了外公。

簡懷年、秦舒、簡立凱,他們是殺人犯。

車子在江景別墅外停下,傅聽峴把簡以抱出來,渾身的神經扯得生疼,可他不能在這時候倒下。

進門後,簡以忽然掙脫他的懷抱,跌跌撞撞雙腳觸地。

“簡以......”傅聽峴嗓音沙啞。

簡以表情木然,沒流一滴眼淚,她聽不見任何聲音,踉蹌著上樓回房,把門關上。

她沒有開燈,安靜地摸索到床上,什麽自覺都沒有。

月光透過玻璃,淡淡地鋪灑床被,她摁下遙控,把窗簾合上。黑暗中,她睜著眼,眼前一幀幀閃現的是外公陪她長大的畫面。

從孩童學步、咿呀學語,到高中畢業,畫面定格在高考後的那個暑假。將近二十年,外公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。

她想拿回簡氏,不甘心是一回事,主要是不想外公的心血被糟蹋。

可是外公是被害死的。

她什麽都不能做嗎?

報警?

不會有用。

幹涸的眼睛似要滴血,萬億細胞中的暴戾因子集合一處,她死死攥拳,所有理智在頃刻間被湮滅。

當她回神開窗簾時,晨曦微光顯露,她抿了下幹燥的唇,漠然下床往外走。

啪嗒——

房門開啟。

眼簾裏出現熟悉的身影。

傅聽峴無聲站在房門外,眼底亦是血紅一片,憔悴不堪。簡以沒有多餘的情緒分給他,怔然轉身,卻被握住手腕。

“簡以,”

他的聲音沈啞,“聽我說幾句話。”

簡以轉頭,目光很冷:“說什麽?讓我冷靜?別沖動?”

“我——”

“傅聽峴,他不是你外公。”

所以你能冷靜面對而我不能,因為我過不了自己這一關,沒法當成什麽也沒聽見,繼續按部就班地生活下去。

簡以用力甩開他的手,身體也隨之輕晃。

她知道自己說的話挺沒良心的,但她控制不了,她像一只豎滿刺的刺猬,無論誰靠近,都免不了被她狠狠紮到。

簡以慢悠悠地下樓,傅聽峴沒再說話,只是跟著她。她沒有絕食,相反,她認真吃飯,比平日裏吃得更多些,因為她要保存體力。

整整一個周末,除了吃飯,她始終吧自己關在房間裏,而傅聽峴在外面寸步不離地守著她。

直到周日晚餐過後,簡以上樓,機械地轉動門把手,推開房門,卻忽然頓住,轉身面向身後的男人。

她凝視他的眼睛,一字一頓淡聲說:“你攔不住我的。”

他不是無所事事的人,他有傅氏要管,最多再一兩天,他肯定要出門去公司。所以她不反抗,因為她遲早能出去。

傅聽峴唇線緊繃,聞言上前一步,將人攏進懷裏。

“簡以,”

他的掌心緩慢撫過她的後腦,“好好睡一覺......”

簡以呼吸滯住,她擡手輕輕推開他,轉身進了房門。寂靜的空間中,她合眼淺眠一會兒。

再睜眼時,她起身打開房門,外頭的人已經消失無蹤。走到另一側臥房,房門開著,裏面空空如也。

他......終於被她氣走了麽?

這樣也好,簡以重新走回房間,從筆記本裏隨意撕下一張紙,想要寫點什麽,提筆卻是無言。

對他,她詞窮了很多年。最後,她只寫下一句話。

「對不起,你要好好的。」

要好好生活,好好搞事業,最好再找一個真正喜歡的人,好好過日子。

簡以把紙放在他的書桌上,用鋼筆壓住。然後從衣帽間拿了只容量較大的手袋,下樓從廚房拿了一把小刀放進去。

隨後出門。

沒有立即去找人,簡以先去了趟墓園,總要跟外公說一聲。來到孟崇山的墓碑前,一束新鮮的話安靜地擺在臺面。

她心臟一緊,莫名地感知到什麽,正好守墓人經過,與她打招呼。

墓園有簡氏的投資,守墓人自然對簡以不陌生。簡以問:“李叔,今天是不是有人來看過外公?”

“對啊,人剛走一小時不到吧。”

孟崇山資助過不少青年,所以常來墓園探望的人不算少,可此時此刻,應該不會這麽巧。

簡以掏出手機,守墓人看照片,她和傅聽峴沒什麽合照,這張照片還是在愛爾蘭拍的。

“是,就是這個小夥子。”

李叔對傅聽峴印象很深,“簡小姐,您前幾年在國外,這個小夥子每年會過來看孟老先生幾次......”

風聲呼呼刮過,簡以無力坐在墓碑旁,心臟發堵,什麽話都說不出口。

半晌,她苦笑一聲。

終究,沒能跟他好好告別。

可能是註定的。

好像他們之間,從來沒有好好告別過。

不多時,她起身,深深凝望孟崇山的照片,目光堅決:“外公,我馬上就來陪你——”

希望到時候,你不要罵我。

她轉過身,包裏的手機響起,她打開,拿出小刀邊上的手機,是祝夏的電話。思考半息,她按下接聽鍵。

電話那頭風聲更急,祝夏語氣凝重:“以以,你跟傅聽峴在一起嗎?”

簡以心臟猛然一跳:“沒有,怎麽了?”

“那就是真的了。”

祝夏大聲:“徐知越的朋友跟他說好像看到傅聽峴抓了簡立凱去城南棒球場,我跟徐知越現在正飛車趕過去,你人在哪裏......”

啪——

手機墜落在地。

耳畔嗡鳴隔絕風聲,眼前和腦海裏僅有一片白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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